是我伴了你一生

　　那一年，我還小，你更小。

　　你從娘胎里剛出來，渾身濕漉漉，粘乎乎的液體遮不住你錦鍛似的毛色。顫魏魏的站起來啦，軟不禁風，怕你摔倒，我急著去扶你。我爸說：“不用管，它會站穩的。”我就那么眼瞅著，看你掙扎著站起，看你醉漢似的欲倒還立。你母不顧剛生產完的勞累和劇痛，溫情脈脈地看著你，舔舐著你身上的汁液。那一刻我突然深刻理解了舐犢情深的含義。也怪，片刻的功夫，你站穩啦。我到現在都不能明白，你沒有進食任何食物，是風的力量？陽光的力量？還是母愛的力量使然？油亮的金黃色映著秋日煦曖的陽光，你儼然一個天使，筆直地站著，眼睛越發明亮，小腦袋晃著，尋覓著母乳。你好聰明，無師自通地吸吮著母親的乳汁，小尾巴搖擺著，吸食的那么忘情。就在那個美好的秋陽午后，我迎接了你的降臨，驚詫于你來人世的一舉一動。

　　我是你的小主人，你是我的小寵物。鮮嫩的苜蓿、汁多味美的青玉米、麥麩糊糊都可著你吃個夠。有次甚至將半碗粉蒸肉偷給你吃，想讓你長得更高、更壯實。母親笑著說：“小傻瓜！小牛是草食動物，不吃葷。”以至此后好多年，當我提及你生病或不肯吃草時，母親都拿這事打趣我：“沒事，喂一碗粉蒸肉就好啦。”我哭笑不得，厚著臉皮，撒著嬌，軟磨硬泡的要母親想辦法。其實，就像母親說的，你真的沒事，你健實著呢。你知道嗎？我為你沒少挨罵。每次給兔子和豬羊吃的草食不見了，父母都會疑心是我偷著給了你，大多是真的，可也有別的牲畜偷吃栽臟與我的時候。每次與你玩耍后，母親總會說：“你能不能離小牛遠點？每天都是滿身牛毛和泥污。”我無法回答，但那時的答案似乎確是不能！

　　神仙也有許多清規戒律，何況你我？永久的自由和無憂無慮，與你我都是奢侈。“雄雞司晨，母雞下蛋。”各有各的宿命。我無拘無束的開心歲月該劃句號啦，到了該背著書包上學的“小二郎”年齡；你也結束了吃飽撒歡尥蹶子的日子，該學拉犁曳耙的本領了。偏僻農村，幾十年不出一個大學生，父母對我上學的要求頗低，無非是長長身體，學會算帳數錢；可你不同，一家人的衣食開銷全指著你的肩膀拉出，看著蒼蠅叮咬你磨破流血的肩膀，我心痛如絞，一邊幫你趨趕，一邊流淚罵你：“好笨！為什么要生為小牛？你看小狗小羊小豬過的多舒坦！”

　　“牽牛要牽牛鼻子。”可牛鼻子哪里能牽得住？為了能牽住牛鼻子，在我的家鄉，常會為力氣稍大的牛犢舉行一種特殊的儀式——“扎卷子”。時間一般會選在清明節，由主人預先準務一段食指粗的柏木樹枝，火烤去皮，并刮得溜光圓滑，再醮上麻油。然后由幾個成年人將小牛的頸部夾在大門上，幾人按門板，幾人則在牛頭一側用一專用的略帶弧度的粗錐，刺穿小牛的鼻孔，將事先準備好的柏木條插入小牛鼻孔，再圈為圓圈。從此，小牛就算戴上了“金箍咒”，想不聽話都不成。在我兒時的影響里，那是一件很血猩、很殘酷的事，我的小牛被“扎卷子”后，我心疼了許多天，大人哄我說：扎上好看，要不光禿禿的，哪像牛？我心里罵那些狠心的成年人：“好看？為什么不給你們的鼻孔扎上卷子？”為了報復父親欺負我的小牛，我將牛鈴用草塞住，偷偷放入自己莊稼地內，美美飽餐了一頓。現在想想，那或許是為小牛舉行的“成牛禮”。

　　“如入芝蘭之室，久而不聞其香。”滿室的煙味，進門即嗆，室內人卻安之若素。何也？適應！小牛也一樣，流血的肩膀愈合后，長出了厚厚的繭子，錐刺不破。繁重的體力勞動，與它已成司空常事。不急不緩，不慍不火，經年累月，做著盡乎相同的事。厚實的肩膀支撐起主人富裕的家，甕滿囤尖。假期牧放時，座在它寬闊平坦的背上，有種特安全的感覺，任由我“牧童遙指杏花村”，任由我“短笛無腔信口吹”。閑暇時，小牛不停地反芻著，溫情脈脈的看著我，柔情萬千。此時，你的心會被融化，你只能輕輕拍拍它、撫摸一下它，轉身避開它溫柔的不能再溫柔的眼神。

　　一起嬉戲，一起玩鬧，你偎著我撒嬌，我枕著你睡覺。陽光下的小山坡留下的是你我生命中金色的歡笑。那一米陽光留下的是永恒的溫馨是不朽的回憶是我心底最深的眷戀。但這一切都回不去了。平淡的幸福只有失去才能體會。溫馨的過往最后剩下的或許只有回憶吧。我和你的結局最終只是一次傷感的別離。待我學成歸家，你留給我的不是那期待中親切的哞叫和撒嬌，深深烙在我心里的是你無助的眼眸，和倒地不起的呻吟。看著你昔日油亮的皮毛變成死寂的灰暗，我滿臉淚痕的跑向母親，但她卻沒再提粉蒸肉的事。只是把我摟入懷中。我知道這次等待你我的或許就是別離。從父親口中我了解了事情的始末，你在耕地后不小心摔下了那兒時嬉戲的山坡，摔斷了脊梁。

　　我知道等待你的將會是冰冷的鋼刀，但我卻無力阻止這一切，也不曾阻止。和你的相遇相知相伴像電影般浮現腦中。在那最后時刻，我選擇的是陪伴。我知道，我還有親人朋友但你卻只有我。在這最后一段旅程中我不希望你孤單！所以我選擇了觀望……倒地的你留下了最后的淚，我讀懂了它——不是對死亡的恐懼不是抱怨我的狠心而是滿足的微笑和不舍地回望。你的一生勞苦功高，你的脊背撐起了我兒時的歡笑，你用一生辛勞給我換來了歡笑和溫飽。

　　電視紀錄片里，常看到許多農村小孩臟兮兮的、怯生生的，他們沒有鋼琴，沒有電腦，沒有電動玩具，沒有布絨娃娃。但他們也沒有過多的業余課要上，沒有來自父母的無形壓力。他們會找到許多讓他們獲得無窮快樂的玩具和玩法，也會聽到來自大自然的風鳴、鳥叫，山泉叮咚。“子非魚，安知魚之樂乎？”不要憐憫他們，要理解支持他們。憐憫會讓他們的心更受傷。回想自己與小牛相伴的日子，還真是一段“金不換”的歲月。小牛和我共度的童年里，小牛教會了我勤勞、堅韌、奉獻，我則讓小牛體會到了人間的溫情和關愛。何憾之有？